二、姑妄言之
愿你曾被这个世界温柔相待，即使生命总以刻薄荒芜相欺。
我该怎样去写没有记忆的那些往事，那些属于爷爷奶奶一代人的岁月，我又该如何下笔，去刻画这对饱经岁月风霜摧残的老人……
四月，是人间最美的时光，东风斜吹羊欢草长，春日迟迟淑女采桑，多么美的季节，美的令人不忍回忆，却在兵荒马乱人鬼不分的年代，一切变的暗无天日。
奶就出生成这样的一个四月，保安李家，1936年。那一年，爷三岁，随老太爷在保安给人家种地。
那个年代，苍生风雨飘零，那是个女儿被世俗忽视的年代。奶出生后，她娘给她压在锅盖底下，生死听天由命……亏是命大！第二天被长辈发现，怜惜这个小生命，奶活了下来。右腿膝盖处，留下了永远的疤。
谁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以后几十年面对的依然穷苦交迫，就是那代人真实生活，日子仍然清苦的很。
之后经历跑老日、趟匠、内战，忍饥挨冻坚强的活着，7岁头上到我爷家做了童养媳，接住经历解放、大跃进、大饥荒。
奶十八岁有我父亲，那是1954年，三年后我母亲出生。母亲两岁时候，外婆染风寒去世，奶认母亲做干闺女，同年我爹出生，奶同时抚育两个孩子。
姥爷终生未曾再娶，那年他二十七岁。
我有时在想，什么样的环境形成我母亲的性格，很难一句话表述。
姥爷当时为村干部，生活物质不是问题，姥姥早逝，母亲必受其奶奶、姥姥、姨等万千宠爱。而母天生是心灵手巧，年事稍长必定会怨天尤人，那个年代人人皆兄妹成众，偏是她孤身一人，上天实在是太不公平。那个年代，那些老人宠爱之外，没人去教她做人道理。
我家世代贫农，那时依然穷困之极，爷心性极巧，学得一身木匠本身，奶心机千变，为这个家生存操碎了心。
1960年中原大地天灾人祸齐至，粮食无收家无隔夜食，饥而啃草根吃树皮，路上饿殍遍野。本家一位太爷，饿死在赵洼回来路上；有叫李金者，饿极而遇食暴吃撑死，死后屡附人为崇，大叫亏死他了。
那个时代物产匮乏，卫星满天飞，大字报到处帖。父亲彼时五六岁，饿死过，吃过孤山面石，食堂打饭有几根面条也要留给爹，爹比他更需要。那是个什么样的年代啊！所有人每天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明天怎么过。
那是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黑白颠倒群魔乱道的年代！
人烟还是稀少，狼下西山。聚中爷那时十来岁，有天晚上睡麦场而遇狼，未抬到县医院就不行了。他睡众人之间而独遇狼，命乎？
挨过三年灾害，伟大领导袖一句“人多力量大”，把祖国人口生育率，第一次推向高峰，一家兄弟姐妹几个都是普遍现象。
此后直至75年，伯爹之后，又有姑达叔等人，中间有未成姑者，兄弟姐妹已有七个。当时生产力实在低下，大锅饭时代人们拿工分讨食，久而贫之人们出工不出力，虽整年忙碌，依然食不果腹衣不蔽寒。而干部、伙头得物质之变，免了饥寒之苦。
亏是爷会木匠，偷树制床桌等卖，以补家用，奶也像男人一样的拼命干活。而那个年代人们对集体事物的干劲亦是十足，村西十亩方塘，就是那时候，人们一锨一框的刨出来的。
现在写来不觉丢人，因为那本是个荒谬年代，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目的很简单，就是活着，就是少挨点饿。村里人家大同小异，各样的苦吃过，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人们总算是扛过来了！
父亲的童年整整铺满了那段岁月，吃尽了那个年代所有的苦，见证了那辈父母的所有不易，因此自小听爷奶话。奶身体常弱，爷常做活在外边，长兄如父，父亲承担不少家务。
之后父亲参军，爹姑达叔渐渐长大能干活赚工分，艰难的家境，也慢慢缓了过来。
自记事起，很少见爷有过笑脸，所见者脸上整天不服气的表情，气凝嘴角，面容不善，少言少话，只是干活。是一身本事空对月的惆怅，还是家庭重担，让爷爷过早驼起了腰？且天生气管炎，让他一生遇冬而难，想想上天，它是那么无情。
爷脾气古怪，得理不饶人没理也偏犟三分，而奶个性亦强，他们没少打架，叔辈们估计也没少挨打。我记事后还有次见爷恶里祖奶奶样一蹦多高的窜住打奶，拉都拉不住。而爷，与村里人也没少起冲突，每次奶都是站在爷的对面，与他白证，向着别人。是以多年后，村人多铭记奶之明事理，而忘爷之不论理。
有次问奶爷气起来一蹦三尺高？奶说：三尺哪够？得八尺。我想爷能跳这么高咋不参加奥运会呢！
“有时候想想过去挨里打，现在伺候住他，都约摸住是坏良心。”多年以后，与奶聊起往事，还气的咬牙。“可是不管他又不中。”
爷听了只咧着没牙的嘴嘿嘿地笑。
我几乎是怀着敬意去追忆那个时代的人们。没有海誓山盟的诺言，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在那艰苦的岁月里，在那默然面对的日子，只有不离不弃的相守，相濡以沫的陪伴。
我们家打老婆的传统最后完美继承在父亲、达和四叔身上，所幸在他孙子这一代，得到了彻底扭转。矫枉须过正，挨老婆打总比打老婆舒坦。
谁家姑娘搁娘不是受尽万般宠爱？咋寻到恁家做牛做马生儿育女不说还要挨打受气？不是混账是什么！想想都气。
一九七八年，十一届三中全会确立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大锅饭日子结束，拔乱反正平反冤案，总设计师提出改革开放，天空阴霾一扫而光，风云变幻，农民的苦日子到头了！
越战暴发父亲因阑尾炎而失去做英雄的机会，当几年兵后又回来了。
我不知道他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回来的，是壮志未酬的遗憾还是对新生活的向往？但我相信，他已不甘面对现实，心已不能稳在这块土地，毕竟算是见过世面。
“人家都学样技术，他这几年，只学会了吸烟喝酒。他变了，变了！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母亲总在挨打后，歇斯底里地号叫。
命运，在你选择一人的时候就已决定。
那一年，秋冬万物萧杀之际，我来到这个世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季节的原因，我总感觉我骨子里，残留一种那个季节的寒冷与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