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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跑步的意义

    在某网站看到一个问题,“跑步的意义在哪?”这个问题引来很多跑步爱好者回答。如果把跑量作为回答这个问题的资格的判断标准,我应该比一些回答者更有资格。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思考过很多。但我最终还是放弃了在那里回答的念头,因为我想说的与那里的上下文环境不太相符。可是,答题的念头既然被勾起来了,自己还是想总结一下。

    我的回答描述起来很简单,但解释过程有点啰嗦。答案写在文章最后,不耐烦的,就请直接翻到结尾。

    本文其余部分是这样组织的:首先分析一下这个问题本身,然后依次阐述了数字、文字、音乐以及景物的意义,接下来分析一般意义上的意义到底在哪里,最后回答跑步的意义,并给出总结。

    0. 问题分析

    “跑步的意义在哪里?”这是一个问句,可以是疑问句,也可以是反问句。

    倘若是疑问句,那提问者期望的回答自然是把跑步的意义找出来。这样就隐含了一个前提,即承认跑步是有意义的,否则你还找什么意义啊!

    倘若这是个反问句,那很可能提问者认为跑步是没有意义的,言下之意是提醒爱跑步的人应该做点别的什么有意义的事,其隐含的前提也是要承认某件跑步以外的事是有意义的。

    不论这个问题是疑问还是反问,只要问题提出来,就是先认定了跑步或非跑步的某件事得是有意义的。

    那意义果真存在于某件事上吗?我们不妨探讨一下。

    1. 数字的意义

    据说数字是伴随着人类私有制起源的。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总得用什么东西来记住自己有多少财产,于是就有了数字。我刚开始学数数的时候,老师就要求带玉米粒。等到我儿子上小学,家里已经连一粒玉米都没了,只好听学校的话买了包小棒棒,称作教具。不论是玉米粒,还是小棒棒,它们都还是真实的物件。通过这些真实物件的辅助,我们学会了一些符号,称作数字。

    数字,无论是中文的一、二、三,或是罗马数字的I、II、III,都还保留了一点“数”的形象。但是,当阿拉伯数字1、2、3流行之后,就再也看不出来数字与它们代表的数有任何直接关系了。数字变成了一种纯粹形式化的符号。

    这些符号的意义在那里?举个例子,”5-4=1”,它只是一串符号,是小学生都觉得没意义的口算题。但当你拿了5块钱买了4个包子又等着老板娘找给你1块的时候,它的意义就体现出来了。

    数字是些符号,本身并没有意义。当这些符号与真实世界建立映射关系的时候,意义才被赋予。

    2. 文字的意义

    文字若没有意义,怎么能充当人类记录和交流思想的工具呢?
     
    参观大英博物馆时,我曾在罗塞塔石碑前驻足观望,激动不已。石碑上刻有三种文字:埃及象形文字、埃及平民文字和古希腊文字,这三种文字记录的是同一段内容。当拿破仑的士兵在埃及发现这块石碑的时候,埃及文字早已失传,没有人看得懂它是什么意思。古希腊文人们倒还能认识。如果将埃及文字和希腊文字进行对比分析,就有可能在这些文字之间建立一种映射关系,就可以利用已知古希腊文解读未知的两种文字。说起来虽简单,做起来却是何等困难。几十年后,商博良意识到象形文字有表音作用时,才找到了破解埃及象形文字的关键线索,从而完成了罗塞塔石碑的全文翻译。也正是因为如此,人们才得以了解更多有象形文字记载的古埃及文明。而楔形文字和印度河文字,由于缺少已知文字的对照,至今仍然没有被破译,它们所记录的古巴比伦和古印度故事,至今仍然是谜团。但我不是商博良,那三种文字我一个都看不懂。对我而言,罗塞塔石碑只是一堆符号,毫无意义。

    若说埃及文、印度文那些你不认识的文字没有意义,还好理解;那你认识的文字,比如中文,怎么能没有意义呢?不是还有本专门解释每个字是什么意义的《新华字典》吗?

    回忆一下,你刚开始学字的时候,比如“笔”这个字,字的边上通常是配了一幅“笔”的画的。只有你记住了“笔”这个字与“笔”这幅画的映射关系的时候,才记住了那个“笔”字所代表的意义。而这恰恰说明了,字就是符号,意义就是字与画的之间的映射。其实“笔”的画也是代表真实的“笔”的符号,画意义在从画到笔的映射里。这段文字的时候,用了很多个“笔”字,有的代表字,有的代表画,有的代表真实的笔,而你读起来并不糊涂,这正是把意义从字符中剥离出来的原因。不是吗?

    当我们熟练掌握文字以后,就可以利用一些规则将文字组合起来,形成更复杂的句子或文章。文字组合的规则就是语法。当你遣词造句时,实际上在使用符号和规则,而不是在组合意义。比如“所有”,你认为这个词是有意义的,但其实它使用不是的意义,而是一种规则,一种不用完全枚举就可以使用全称的规则。而规则作用于无意义的符号,就是再合适不过了。

    所以说,文字也是些符号,本身没有意义。文字的意义存在于在对文字的解读里。这解读,要么是文字与真实世界的映射,要么是文字与已经映射到真实世界的另一种符号的映射。

    3. 音乐的意义

    音乐的起源比文字更早。人们在会说话之前,就会用音乐来表达和交流了。人天生就会欣赏音乐,一听就知道什么样的自己喜欢多听,什么样的不喜欢听。再后来,由于被动或主动地学习了一些音乐知识,掌握了一点曲式、主题、乐器、作曲家生平等信息,又发现自己对音乐的感受有点深刻了。对音乐从感性到理性认知的进步,让你觉得自己发现了音乐了意义。

    音乐的意义在音乐中吗?我原本这样以为,但先锋作曲家约翰凯奇的两首作品动摇了这一看法。他有首《想象的风景第四号》,专为收音机创作。作品演奏时,24个人操作 12 台收音机,按照乐谱不断变换电台和调节音量,这样产生的声音就构成了全部曲子。他还有一首更骇人的《4分33秒》,为任何乐器创作。作品演出时,指挥家和演奏家像木头一样呆在那里,中间有可能伸手翻一页乐谱,或掏出手帕擦擦汗,4分33秒后,演出结束。凯奇自己的观点是:“让音乐只代表它们自己,不是作为表达人造理论或人类感情的工具。”可就算作曲家都认为不蕴含任何意义的音乐作品,依然有听众听出了意义。这意义是在音乐中?还是在聆听者自己的感受里呢?

    人类在探索太空时,也有播放音乐的习惯。中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东方红一号,放的就是《东方红》。前不久的嫦娥一号,则征集了30首中国名曲循环播放。老美的无人太空探测卫星干脆带了张金唱片上去,并附了图文并貌的播放指南,以期被外星人发现和使用。想像一下,如果真有外星人捕捉到了播放音乐的信号,或者看到那张唱片,他们能够将信号转换为声音,或制作出留声机播放唱片吗?就算外星人成功地还原了声音,又能感受到音乐带来的体验吗?那音乐对他们的意义在哪里呢?

    再回到地球上来。可倘若意义是音乐固有的,为什么人们对音乐的理解会有不同。你学习的音乐知识越多,就越能够体会音乐作品意义的深远。可你为什么认识不到,这越来越深远的意义,其实你学的越来越多的音乐知识带来的,音乐只是将它们触发了而已。

    音乐只是声音,本身并没有意义。当这些声音触发音乐知识与你心灵的相互作用的时候,意义才被赋予。

    4. 景物的意义

    景物,有时能带来与音乐类似的体验。景物可有意义?

    有段时间,我每周末都一大早爬起来骑行岳麓山,只为看那初升的阳光铺满湘江和星城大地的样子,那是我能感受到的最美的画面。我曾邀人同赏,但别人对这景色却无动于衷。再到后来,我自己也发现那景色不过如此。那段时间之所以激动,只是触景生情罢了。骑行岳麓山,遇到一花一叶,都会让我产生联想。那些景物,给了我最好的慰藉。现在理性一点思考,这慰藉是存在于景物中,还是存在于我的联想里?又比如王羲之之兰、陶渊明之菊、周敦颐之莲、林和靖之梅,是草木通解人意,还是骚客们从中看到了自己?

    再如玫瑰,是一种蔷薇科蔷薇属栽培植物,枝条柔弱且多密刺。但是,玫瑰和月季、蔷薇等许多蔷薇属物种,不断杂交数百年,终于培育出来的现代玫瑰,却被用来代表纯洁的爱情。这种意义,是在玫瑰的属性里,还是在卖花人的嘴巴里?

    再如钻石,物理上很硬,做钻头很好;化学上是碳,燃烧后变成二氧化碳。但是,“一颗永流传”的广告词,让钻石代表了永恒的爱情。这意义,是在钻石的物理性质或化学性质里,还在商人的宣传里?

    所谓景物,本身并没有意义。当它们与真实世界拉上某种关系的时候,意义才被赋予。

    5. 意义在哪里

    数字没有意义,数字的意义在你对数字的应用里;文字没有意义,文字的意义在你对文字的解读里;音乐没有意义,音乐的意义在你对音乐的感悟里;景物没有意义,景物的意义在你对景物的想像里。

    推而广之的话,意义到底在哪里?现在我们终于涉及到了本文的中心问题。

    我们之所有觉得符号有意义,是因为我们在符号与真实世界之间看到了一种“同构”关系。同构是一种映射变换,比如数字与数量的映射关系,文字与物品的映射关系,音乐与形象的映射关系,景物与人品的映射关系等。在这种同构的映射关系中,符号的意义就被赋予了。

    同构并不是唯一的,所以意义也不是唯一的。数字可以算很多东西,一个字可能有多音或多义,一个句子可以有双关,一部红楼也能有几层故事,一千个读者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不同的映射中,同一个符号就有了不同的意义。

    侯世达说,认识到同构关系,是知识的一个重要发展。正是由于对同构的认识,在人们的头脑中创造了意义。

    6. 跑步的意义

    终于跑到开头的问题上来了。

    当坚持跑步一段时间后,你的身体状况和生活习惯会发生一些改变。但这些变化只是生理上的。真正让你对跑步上瘾的,恐怕不是身体的锻炼,而是精神上的满足。这种满足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你好像拥有了一点自豪,另一方面你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

    跑步的自豪感来自于目标的达成。跑步之前,你通常会给自己设定一个目标,比如这一次要跑多少,或要跑多快。当这个目标达成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心生一丝喜悦。即使没有达到预定目标,只要是与目标比较接近了,也会想自己尽力了,从而带来些许安慰。如果能够超越原定目标,无论是速度有所提高,还是距离有所加长,还是心率有所下降,还是经验有所积累,甚至是毅力有所增强,这种自我超越都会将自豪感进一步放大,让你根本不想停下来。

    跑步让你明白的道理却不太容易解释,大概就是你突然觉得生活有些事情能在跑步中找到一点启发了。比如在站在起点,你会想人生是不是要羸在起跑线上;比如跑上坡跑下坡,你会联想到生活的起起落落;比如超过别人或被别人超过,你会思考与他人竞争还是超越自我;看到天上的白云,你会想到自由自在;看到海上的白帆,你想到放飞梦想;当你精疲力竭还没到终点的时候,你会思考坚持下去值不值;当四肢麻木双脚机械地迈动进入无我状态时,你会思考存在的意义……。当你发觉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都可以用跑步来形容和比喻后,你又开始用跑步去形容和比喻生活中的更多事情。你忽然觉得在跑步中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和一个新的自己。于是你用跑步来锻炼身体,更用跑步去修炼精神。你开始说:“我跑的不是步,是人生。”

    这些意义是存在于跑步中吗?的确有人是在不懈坚持的跑步中明白了一些道理,可有人在长期坚持的踢球中也领会到一些真谛,更甚至有人在日复一日的家务劳动、带孩子、吃喝拉撒中都感悟出一些意义。村上春树解释说:“无论何等微不足道的举动,只要日日坚持,从中总会产生出某些类似观念的东西来。”毛姆总结道:“任何一把剃刀都自有其哲学。”这些相通的感受,更说明跑步的意义,只存在于你对跑步的感悟中。

    2014年北马遭遇霾天,有人弃赛,有人完赛。有人觉得有意义,因为义无反顾地坚持了自己;有人觉得有意义,因为这行为艺术表达了对污染的抗议;有人觉得没意义,自己的健康当不得儿戏。可是这些意义只出现在人的嘴炮里,霾中的北马,只是一个载体。

    跑步让你觉得自己很有毅力,让你觉得自己很会规划,让你觉得有能力掌控自己节奏、实现梦想,让你觉得对手只剩下自己,让你觉得发现了人生的意义。这些都是虚妄的感觉,即使是真的,也只存在于跑步的世界里。那些跑前没有解决的问题,跑后依然要面对。跑步之后,事情还是从前那些事情,但你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你。

    跑步就是跑步,跑步的意义,只在你的胡思乱想里。

    7. 总结

    跑步没有意义。但跑步让你找到了意义。这就是跑步的意义。

    本文费劲地解释了意义不在符号中,而是同构中被创造和赋予。于是新问题来了,同构又有什么意义。心经早有答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我却看得到却参不通,留做未来研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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