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佛弟子可能不太合适去参加婚礼,满大厅“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祝福声中,他不能说:“因为无常,你们迟早是要分开的”
一个佛弟子可能也不太合适去参加生日派对、新年派对,满屋子的“年年如意、岁岁平安”、“生日快乐”“新年快乐”里,他不能说:“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
鲁迅笔下的庆生宴上,不是那说新生子将来会发财会当官的都得了厚赏,说新生子将来会死的遭了饱打吗?
虽然平心而论,谁都知道,说必升官必发财的都是在胡扯,说必死的倒是实情。
每一个节日,提供给我们的往往都是把真相更深地掩盖起来的机会。
我不相信那些合家团圆举杯欢庆的背后真的是幸福如意。
放假回家的小外甥女来电话,声音低弱、语调哽咽,因为这两天得了肠炎一直上吐下泻,而且,老是莫名其妙就会流泪,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我说,心理压力和情绪烦恼的堆积总是会以疾病的形式来爆发。二十出头的美丽少女,研究生考试不利,大学即将毕业尚不知何去何从,初恋的感情正浓却被姐夫怪罪,怪她的没有第一时间告知父母,怪她很可能因恋爱影响了学业。一放假就活在母亲的唠叨和父亲的冷淡里,又怎么能让她欢天喜地迎新春呢?
像外甥女这样回家过年的学子一定不止一个吧。
叔叔家的小表妹昨日也过来辞行,要回家陪叔叔婶婶过年了。我每年都会托人给叔叔带两瓶好酒回去,虽然为佛弟子授人以酒很不如法,但多年嗜酒的叔叔明确表示要酒不要茶,拿到他平日难得喝到的好酒就喜笑开怀,而我这做晚辈的很疼这个爸爸的弟弟,很想看到他开怀的样子。
与小表妹喝茶聊天,是她回到自己家里,与自己父母永远不可能拥有的时刻。从小到大,她都活在父亲不分任何场合耍酒疯,与母亲对骂厮打的阴影中而长时间抑郁。最严重时甚至到了给父亲一把刀,求他杀了自己的程度。
虽然年岁渐长,她也慢慢从父亲带给自己的恐惧、忿怒、厌恶中放松下来,但那巨大的阴影仍隐藏于她意识深处,一触即发。
像叔叔婶婶这样,没能为孩子的成长提供一个安宁喜乐,充满温暖和爱意的环境的父母也是大有人在吧。
那个总是令人心碎的家却还是要走回去的。
我有时会做皈依的观想:我端坐在皈依境前,身体两侧是我此世的父母亲族,前方是六道的一切众生,最前面是我所有的冤亲债主。我看到我自己的父母亲族,充斥其中的是疾病和愚昧,这个家族里没有一个人物是让人一想起来就为之一振、神清气爽的,当然,我说的绝非大权大贵。如今若到那样的家族里去观,大概观来的也只有浮华放荡骄慢之气,求的都是欲乐,造的都是恶业,又哪里来的端严神圣、灵光独耀的气质呢?
我也试着将六道一一观过去:八热地狱、八寒地狱、近边地狱与孤独地狱,受着外在障碍和内在障碍而不得饮食的饿鬼,被鞭打被虐杀相吞相食的畜生,受着三苦和八苦折磨的人道众生,虽然富足却在满怀嫉妒和忿怒的争斗中血流成河的修罗道,享尽了天福、五衰相现的痛哭的天人……在这样的深观里,有时我会泪流满面,乃至痛哭失声,我何以沦落至此?我何以拯救苍生?
有时我也会在观想皈依境时泪流不止,那是感恩到不知以何言表以何为报的泪:上师本尊空行,三世诸佛,菩萨、声闻、缘觉,智慧护法和具誓护法。如果没有他们,我不知道我该如何面对我自身的苦和我看到的其他生命的苦,我不知道自己要在三界六道辗转到何时。就像宗萨仁波切在《正见》中所说:“若不是因为他(悉达多太子),至今我还不明了我是一个漂泊的人。”
新年快到了,我将陪着先生和女儿去做一次长途旅行。这是我年前的最后一篇文。
我该说“新年快乐?”还是该说“如少水鱼,斯有何乐”呢?
我该为我和你“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的苦流泪,还是为诸佛菩萨的功德智慧赞叹呢?
一切终将归于天地间的大静默。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只有意识的相续。而在空明的觉察中,连这相续也被斩断被平息。
那就是轮回与苦的止息。
所以,还是让我说“新年快乐”吧。
我说“新”,指的可是《大学》中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啊,由于修行,由于从善如流嫉恶如仇,我们的生命每一天都在得到升华与净化,这样度过的年年岁岁才能满心欢喜,才有真正的快乐可言啊。
在这个意义上,就让我含笑对各位说:“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