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哲学研究者来说,也许没有一个概念比“世界”概念更使他们感到熟悉的了,他们如此频繁地使用着这个概念,仿佛它的含义是自明的,毋需经过理性的检验和反思。但细想起来,我们在哲学研究上引伸出来的一些错误的结论,乃至我们在整个哲学观上的失误,无不都源于对这个概念的误解。这正应了黑格尔下面这段著名的论述:“一般说来,熟知的东西所以不是真正知道了的东西,正因为它是熟知的。有一种最习以为常的自欺其人的事情,就是在认识的时候先假定某种东西是已经熟知了的,因而就这样不去管它了。”〔1 〕如果我们希望从我们已接受的传统的哲学教科书的框架中走出来,获得新的识见,那就是必要先行地反思一下这个久已逸出我们思维视野的概念。
(一)
我们先来看看,传统的哲学教科书是如何理解“世界”概念的。在这类教科书中,最常见的一种说法是:“哲学是关于世界观的学问”或“哲学是系统化了的世界观”。什么是世界观呢?世界观就是人们对整个世界的看法;什么是世界呢?世界就是由自然、社会、思维构成的整体。这一切似乎都是非常明晰的,然而全部问题正出在这里。
第一,我们要问,我们有什么理由把我们作为行为者和认识者置身于其中的整个世界分割为自然、社会、思维这三大块呢?难道在现实的自然界(即不是与人相分离的抽象的自然界)中,没有社会和人的思维因素的参与吗?难道现实的社会能够离开自然和人的思维活动而独自存在吗?难道人的思维又能脱离自然和社会而独立运作吗?但人们也许会辩解说,认识活动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对认识对象的一种分割,如果不对世界进行任何分割,我们又如何去认识它呢?不能否认,这种辩解是有一定道理的,但问题在于,在分割之后,即抽象之后,还必须有一个思维上的具体化或综合化(即在思维上再现世界整体),而这个问题恰恰被我们忽视了。事实上,我们只满足于以分离的方式对自然、社会、思维进行抽象的研究。也就是说,虽然我们千百次地谈论作为整体的世界,实际上,我们捕捉住的始终只是世界的碎片。
第二,在我们的这个“世界”图景中,自然和社会通常又被理解为“存在”而与思维对应起来。这样,看起来我们似乎也在再现世界的整体图景,实际上再现出来的不过是以二元论为根本特征的笛卡儿主义的世界图景,世界依然是破碎的。
第三,即使哲学的“世界”概念可以被分割为上述三大部分,我们也没有什么理由把自然排在第一位。乍看起来,自然、社会、思维这一排列次序完全是出于偶然的,三者的关系似乎完全是并列的关系。实际上,这一排列关系的确定不仅先入为主地规定了我们理解“世界”概念的方向,而且也规定了我们理解哲学的方向。为什么这么说呢?道理很简单。既然把自然放在社会之前,而我们通常又只在讨论社会的时候才涉及到人,也就是说,这里的自然是在与人分离的情况下被讨论的。如前所述,这样的自然只能是抽象的、不现实的,使哲学的“世界”概念以与人相分离的抽象的自然为起点,这种哲学永远超越不了传统、抽象唯物主义的视域。如果说,在古代社会中,自然作为一种巨大的力量与人相对峙,因而早期哲学家容易把人与自然分离开来,并产生对自然的崇拜的话;那么,在当今时代,自然已通过工业和商业的媒介,被充分地人化了。也就是说,当我们站在当今的立场上看待自然时,只有人化自然才真正是现实的自然。所以马克思说:“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产生过程中形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因此,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类学的自然界。”〔2〕也就是说, 在当代哲学(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内)的视域中,社会才是第一位的,而自然只能通过社会和人的媒介去认识,因为它已由与人相对峙的巨大的力量转化为满足人需要的使用价值。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在论述到以雇佣劳动为根本特征的资本主义社会时说:“一切关系都是由社会决定的,不是由自然决定的。”〔3 〕在我们的世界图景中,自然之所以居于第一位,因为东方的哲学家,特别是中国的哲学家虽然已生活在当代,可是本质上仍然是古代人,其视野仍然是自然经济式的,仍然带着对抽象的、与人相分离的自然的崇拜。正是这种理解的前结构决定了我们必然把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误解为以抽象物质为特征的一般唯物主义,也决定了中国哲学家为什么普遍对“天人合一”的观念有着浓厚的兴趣。
从上面分析可以看出,我们在理解“世界”概念时,并没有先行地澄明我们的历史性。实际上,我们是从自然崇拜必然蕴含的以抽象物质为特征的一般唯物主义和笛卡儿主义的立场出发去组建“世界”概念的。在这个概念未弄清之前,我们关于哲学研究改革的许多设想必然会流于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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