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婆说：每个女人此生都会遭遇一个男子。她会为他洗衣煮饭生子，而他将照料她一生。这样的人生才是圆满的。
那一年我六岁，还不太懂外婆的话。但我知道外婆的人生并不圆满，因为从没见过有男人照料她。
说完这番话不久，外婆就去世了。我成了孤儿。
（二）
梅庄的东边有一条河。春来的时候，会从上游顺水飘下很多桃花。我常在河边张望。看着桃花飘来的方向，想着外婆说的话。幻想有个男子会随着桃花飘到我面前，带我去过圆满的生活。河水映出我瘦小的身影，我穿着去年的旧衣，有些小也有些破了。
外婆去世后我的生活成了问题。虽然有左邻右舍的大叔大婶们救济，可还是经常吃不饱肚子。我偶尔也会乞些剩饭来吃。这时候就有村头的几个小乞丐来跟我抢。我打不过他们。经常被他们撕破衣服，扯乱头发。受伤后我就会到河边，仔细的洗干净自己，然后望着流水落花出神。
某一天，我遇到了一个男人。从此我的生活将发生改变。
这一天与以往任何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依然是受伤后到河边清洗伤口暗自出神。我捧起河水洗了把脸。然后以水当镜打理乱发。这时候我看到了一张脸。一张男人的脸。在水中对着我笑。我搅了下河水，那张脸便抖动起来。随着碎碎的水纹摇晃了几下，不见了。哦，原来是个幻像。我轻叹了一口气。
或许这个举动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是有些老气横秋了或者滑稽可笑。我听到背后有人笑了一下。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回过头，看到了一张脸。原来不是幻像。正是水中的那张脸。他年约三十，一件玄黄的长袍，布袜云鞋。像是一个四方周游的仙人。
他微笑着对我说：小姑娘，我可以喝这河里的水么？
我呆了一呆。自外婆走后从没有一个人对我这么温和的说过话。我想笑，却心下一酸，落下一滴泪来。当然能喝，这水也不是我的。
他捧起河水来喝。然后坐在一块大石上，脱下鞋袜将脚伸进水里。很怡然的唱道：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净我心；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我听得出神也看得出神。不觉日已偏西。他穿好鞋袜说：我要走了。再见了，小姑娘。然后就一边唱一边远去了。
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我追上去。
带我走好么？带我离开这里？
他惊了一下，看着我说：为什么呢？你的亲人呢？
我摇摇头：我没有亲人。说完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他摸了摸我的头，沉吟了片刻，说，好吧。
我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很久没有如此痛快的哭过了。
（三）
他让我唤他做师傅。他的名字叫黄裳。
我们乘了一条小船，在海上飘了几天后，来到一座岛。岛上种满桃树，正是花开的时节，满眼都是浓浓的花影。入岛处有块石碑上刻着三个大字：桃花岛。
师傅说，这就是咱们的家。
已经有灵风和玄风两位师兄了，我是师傅的三弟子。师兄都是风字辈。师傅便给我改名叫超风。梅超风。师傅开始传授武功。然后每天跟两位师兄对练。
一直以为师傅就是外婆所说此生我将遇到的男子。他也一直照顾着我的生活。我便一心等自己长大。
十五岁的那一年。岛上的桃花开得异常艳丽。桃树也长得很盛了。花团锦簇葱葱笼笼的郁郁着。
书上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是嫁娶的好日子。岛上迎来了一个美艳的女子。她做了我的师娘。
婚宴上师傅一直用温柔爱慕的眼神看着她。旁若无人。我的心痛了又痛。开始不停的喝酒。我感觉到周围人异样的目光。我跑了出去。
那一夜，我大醉。那一夜，我大哭。哭累了才感觉到旁边好象有人。我大惊，回头一看。原来是二师兄玄风。他说，你哭了有一个时辰了，到底是为了什么？
来岛上的这几年，二师兄一直待我很好。每天陪我练功，累了的时候会给我摘桃子吃。有一次，我要他摘岛上长得最高最远的一颗桃树上的桃子。他二话没说就爬了上去，结果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摔着了，却一直护着那几个桃子，一个都没摔烂。
看到他，我心中一阵委屈，又哭起来。告诉他外婆曾对我说过的话。
他摇摇头说，傻丫头，你以为你周围只有师傅一个男子么？
我愣了下，不知他这话的意思。抬起头来他，却发现他正痴痴的盯着我看。我脸一红，又低下了头。他将我的头轻轻揽在怀里说，师妹，让我做你此生的那个男子好么？我给你圆满的生活。
我忽然间悲喜交集，继而又大哭不止。为了刚刚的失去也为了刚刚的得到。幸福来得好晚，可它毕竟是来了，不是么？
（四）
师娘一直待我很好，可面对她我仍是无法释然。练功的时候也常常会愣愣的出神。二师兄问，你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的？
我问：师兄，你此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嗯，做天下第一的武林高手。然后。。。。他顿了顿。
然后什么呢？
然后就是娶了你，一辈子不分开。
那，你带我走好么？随便去哪里，浪迹天涯也好。
可我们的功夫还没学到手啊。
难道功夫比我更重要么？
师兄犹豫起来。我却因为他的犹疑而郁郁寡欢。
三天后，师兄对我说，好吧，我带你走。我要一辈子跟你在一起。
我高兴的倒在师兄的怀里。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们离开了桃花岛。一路南行，到了宁波。然后师兄又带我一路往北，进入了大漠。后来我才知道，离开桃花岛之前师兄偷了师傅的半部《九阴真经》。他怕师傅派人追杀，所以带我逃到了漠北。
我问，你为什么要偷经书呢？
师兄说：练武之人最大的圆满就是掌握上乘的武功，做天下第一。难你不想圆满么？
我说，我最大的圆满就是一辈子跟你在一起，给你生个孩子。
师兄点下我的额说，你呀，真是个傻婆娘。
师兄开始照那半部经书练功，据说是一种叫九阴白骨抓和摧心掌的功夫。他让我也学，好每天陪他对练。为了天天跟他在一起，我也练起那种功夫来。
有一天师兄带回两头活物练功，是两头豹子。那豹子非常的不驯服，开始左跳右窜，师兄一直用掌力逼住它，让它逃不出自己的控制。然后伸出五指朝它头顶上抓下去，它呜呼一声，脑浆迸裂，倒地而亡。
师兄让我试另一只豹子，我犹豫着下不了手。师兄说没关系的，它们是吃人的呢。我便轻轻向那只豹子伸出了手，它却不逃也不躲，乖乖的闭上了眼睛。我的手在它头顶上轻轻按了按，它就缓缓的躺下了，没有发出一丝声息，也没有脑浆流出。
师兄很惊讶的说，啊呀，贼婆娘，你有天赋呀。这么轻松就让它死了，连痛苦都没有一点。
我轻笑一声没有说话。他又如何知道，我渴望的并不是这些。我只想像个普通的妇人一样为他洗衣煮饭生孩子，过男耕女织的生活。
师兄愈加勤奋的练功。在他的眼里，练功似乎成了唯一有趣的东西。附近的野兽都被他抓了来，渐渐的少了。又开始拿活人来练。我说为什么呢？如此残忍？师兄说，他们都是该死的，平时无恶不作。
我没有阻止他，我也阻止不了他。我想，也许我们已经开始背道而驰了吧。
外界开始有种种关于我们的传言。我对师兄说，别人叫我们黑风双煞呢。说我们是杀人魔头。
师兄说：一个人一片海。每个人的岸都不同的。
我若有所悟。
继续练功，没日没夜的练。师兄将死在他手下的人的头颅都割下来，每攒到九个骷髅就排成一组。师兄说，当我们积满一千颗头颅的时候，就是功成圆满的时候。
（五）
离圆满只一步之遥。
在积到第九百九十九颗头颅的时候，噩运来了。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夜。荒山之夜，大雨倾盆。眼前突然黑下来。我的世界从此一片黑暗。
我被来自江南的七个怪人追杀，他们射瞎了我的眼睛。赶来救我的师兄也被一刀刺入命门。
我抱起师兄一路狂奔。师兄的身体一点一点的冷下去，我的心也一点一点的冷了下去。
师兄死了。我一生中注定要遭遇的这个男子死了。此生我注定得不到圆满。师兄也得不到了。
一身武功又有何用？一世英名又有何用？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没有我，他在阴间会很冷清。没有他，我在阳间会很冷清。我抱着他的尸体坐了一夜。雨停后，我找地方挖了个坑。原来，这九阴白骨爪此生最大的用处就是为自己掘了坟墓。
我将师兄放进坑里，自己也轻轻躺进去。大堆大堆的黄土漫头漫脸的压下来。我屏住了呼息。偎着师兄带笑长眠。
世界陷入了无边的静谧。
（尾声）
若干年后，曾经武林中名躁一时的武功已尽数失传。又开始流行起了一种新的功法。性命双修。已不再有民间与江湖之分。修炼此功的人趋之若鹜，遍布三教九流，都想早日修成正果。伤亡的状况惨不忍睹。
当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记忆中很深很深的地方有一处大门突然电光火石般的开启。我想起了一个夜里，许多许多年以前的一个夜里，凄风苦雨。世界突然间暗下来。师兄，我的那个贼汉子，在大雨倾盆中一点一点变冷变僵。阵阵悸痛，从心底山一程水一程的逶迤而来。过了好久才平静下来。眼前已是亮丽的新世界了。
回头看看老公，他早已睡着了，脸上露出可爱的憨态。再看看儿子小风，跟他爹几乎是大样扒小样的睡态。心里漾起些微波，柔柔的。我欣慰的笑了一下，给他们盖好被子，自己也躺了下来。
风从窗外轻轻吹过。籁声一点一点寂下去，远下去，黯下去。
夜深了。一切都远了。
外婆说：有爱的地方就有幸福。幸福的活着就是圆满。